对于一扇门,似乎没什么特别好谈的。门,太普通太常见了。
人几乎每天都和门发生着关系,进进出出,推拉闭启,但很少有人正经拿它当回事。直到有一天,我们塞满了太多事情的脑瓜,不经意间在某一扇门上狠狠碰了一下——门自然是被撞得懵懵懂懂的,而我们在抚摸无端飞来一座“山峰”的额角时,也终于在惊愕间正视到了门大爷凛然的存在!
如果说窗子是房屋的眼睛,那么门之于一所房子的功用或价值,大概就是它的脸面了吧,所以我们很早就有了“门面”一说。
小时候老师教我们学唐诗,杜甫的一句 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,让我们对那扇远隔千年的大红门刻下了特别深的记忆,虽然它的大小、宽高、新旧等等具体形象并不怎么明确。后来随着阅读的增多,才知道中国古诗句中还有不少和门挂上了关系的,在此罗列一些:
甲第面长街,朱门赫嵯峨。 ——魏晋•张华《轻薄篇》
蓬门未识绮罗香,拟托良媒益自伤。 ——唐•秦韬玉《贫女》
金门披玉馆,因此识皇图。 ——唐•李显《登骊山高顶寓目》
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 ——唐•刘长卿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
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需一个土馒头。 (凡细读过《红楼梦》的人,都应该深谙句中之味了。)
从这些流传下来的诗句里,我们却发现其中别有文章:从古而今,门和人一样,是有等级差别的!门的大小华陋,意味着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身份之高低贵贱。门,几千年以来,赫然竟是房子里的主人呈递给世界最为直观的一张名片。
到后来,门在汉语文化里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意义,它逐渐衍变为各种复杂感情和多重人世寓意的载体。如“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” 指的是封建社会妇道人家不得出家门与外人接触(原意);“闭门造车,出门合辙”是要求人们严格按照统一标准行事; “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” 是比喻没有直接联系的事物之间,也可能存在着某种间接的利害瓜葛;而“门庭若市”“门可罗雀”则充分说明了人情世态的炎凉,一定程度上也表示人们对种种利害关系的趋避。
此外还有:十分引人注目的事物称“热门”,不被人注意的事物称“冷门”, 上门向人请教称“登门”, 不会见客人称“闭门”, 行事方法不正称“歪门邪道”,“门墙桃李”是比喻某人栽培过的后辈或教过的学生,“门户之见”则指学(艺)术上因派别不同而产生的各种偏见……
等等等等,不一而足。看来门这种东西,社会关系还真是不一般的复杂,真可谓千丝万缕,五花八门啊。
其实门最基本的功能,也就是发明者最初的本意,无非为了沟通自我和外界,方便围墙内外的人进进出出而已,同时多少也起点护卫主人的作用,担负些拒绝或迎纳、戒备和哨探等等类似于一个门房该尽的责任。而门也就一直老实巴交不离不弃地杵在那儿,忠守它的职责,却未曾想自它立起的那日,就有人爱之,有人恨之,有人畏之,有人攀附之,有人踹之唾之,甚至可能还有人在夜里为它魂牵梦绕。
我想起《资治通鉴》里载述过一件东汉名臣杨震的事迹,应该和门有点关系。其文如下:
(杨震)道经昌邑,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,夜怀金十斤以遗震。
震曰:“故人知君,君不知故人,何也?”
密曰:“暮夜无知者。”
震曰:“天知,地知,我知,子知,何谓无知者!”
密愧而出。
这一桩事情,行事者本是想隐秘而为的,未曾想后来却惊动得天下几乎无人不知了,而且沸沸扬扬一传已近两千年。“阴奉”变成了光天化日下的“阳为”,这是他当初打破脑袋都未始料及的。而今置身事外的我们,倒尽可以想象那日行事人在现场是何种尴尬,杨震同志当时是怎样的义正辞严。但我想,行贿者在悻悻离去的那一刻,极有可能转过了他的身子,对着杨公居所冷然而闭的那两扇大门,脸皮辣辣地狠狠关照了它好几眼的。
娘的,吃闭门羹了!
但门是无辜的,它总是坦坦荡荡无甚猫腻。
作为中华文明史上一个高级官员廉洁自律的典型事例,杨震的美德和美名,也因此历千年而不朽。
然而据说尧天舜日之时,人民的风俗是极其淳朴的。传闻那时的人走在路上都不捡别人落下的东西,夜里鼾睡如雷时家家都不闭门户。似乎那时的人生来思想就要纯洁得多,民风一脉相承如世外桃源般美好,。于是,这幅想当然的超级完美画图也就颇为后世的诗人和文学家心崇神往,一再歌而颂之。
其实想想,在那生产力奇低的原始岁月,人人都是口无余粮,体无完衣的,倘真有人对那大开大敞四面通风的简陋茅棚起点觊觎之心,即使挠破头皮我都想不出里面究竟有何可盗的。
也就是说,从那时候起,门这东西,一直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。而一个社会居然穷到连君子和小人都无法甄别时,门干脆谁都不用防了。
然而我又想起了另一个故事:程门立雪。
这也是很多人都熟知的一个关于虚心求学的故事。程颐程颢兄弟二人是北宋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,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大学者,自然少不了很多人慕名上门求教。其中有一位读书相公叫做杨时的,据说当时都40多岁了,他的学问也已经相当高了,那天专程赶到老师程颐家去请教学术问题,可不巧程老师当时正在屋里打盹,甜梦正酣。天纷纷扬扬下着鹅毛大雪,为了不惊动老师,杨时就一直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候着。等程老师醒来时,他脚下的积雪已经一尺多厚了。
乖乖,一尺多厚!这雪下得够狠,这门人足够高冷,这访客足够执着的!自然而然这又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千古美谈。由斯事可以想见杨时其人,由杨时其人可以想见其先生程颐,凡事都有根有源,互为因果的。
无论古时今时,得以被名师罗致门下,向其讨教真才实学,学生本人都是要有点天赋、根基甚至名气的。大雅之堂,岂是凡夫俗子皆能登门而入?就好像时下我国的许多歌星或歌唱家,为了让世人明白自己歌唱水平的高度,为了证明自己的艺术修养已臻炉火纯青独一无二之化境,就非不可要想方设法跑到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一场个人演唱会。即使听众都不如伴奏乐队的人数多了,也没任何关系。要不然此生都会揪肠挂心,遗恨绵绵无绝期。
这么一搞,是不是太有点那什么了?
中国人挤破脑袋,纷纷跑到国外唱外文歌,当然不可能都唱得比外国人都好;要是在那地儿唱中文歌,洋人未必都能听出味道。想来想去,其实还是安安生生待在自己的屋檐下,踏踏实实地为自己的同胞唱歌好些。我们的鼓掌可都是真诚的,听懂了我们当然要为你热情鼓掌,听不懂我们在台下支持鼓励你也是应该的。
说到唱歌,门和人体五官之一的嘴巴,倒似乎有着某种先天的瓜葛,二者颇有些相似,也经常可以互为喻义。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,那么嘴巴就是人体当仁不让的前大门,除了吃饭喝水,尝舐人间万种佳肴美味,我们沟通外界的绝大多数信息,日常中几乎都是靠嘴来传递的。当我们说一个人不慎于言事口无遮拦,常批评他“嘴把不住门”,后来甚至进一步扩大了对嘴的批斗行为,说它 “病从口入,祸从口出”,说它“蛇口蜂针”、“口蜜腹剑”等等,好像那嘴巴就是一扇通往邪恶地狱的大门,好像它就是潘朵拉姑娘纤纤玉手中那只令人望而生畏的匣子。可人们似乎忘了,当他们在人世间浴入爱河的时候,那两片百合花瓣一样娇嫩鲜腴的红唇,在无数柔情缱绻的时刻,不也是向热恋中的对象开启了一扇温馨柔蜜的情感之门么?……呵呵,说到这里,简直有点天花乱坠欲罢不能了。
在很多情爱故事中,由于种种的原因,恋人间常不能得以正常交往。门,此时便成了有情人之间不可抵步的雷池。于是我们在中外诸多文学作品中,读到了不少类似张生逾墙、于连爬窗的“壮举”。不过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当眼前的世界向你紧闭了一扇门,却虚掩两页窗的时候,你又很想进去或是非进不可的话,有几个人能不使出浑身解数翻墙跳窗涌身而入呢?何况爱情本身,就是需要点飞蛾扑火的大无畏精神蹴然前往的。人类生命的鲜活可爱,生活如梦似幻多姿多彩,却集中在此一刻,无比生动地向我们这些旁观者尽情呈现出来。
当然在现实生活中,自古以来,绝大多数家庭还是奉行“上门提亲,明媒正娶”的,,如果门楣不能等齐,婚嫁之事就很有可能告吹。门,似乎也由此额外地折射出一副堂堂正正不可藐视的气派。
现在的网络传媒,三天两头动辄爆料某某“门事件”。这一种习惯称谓的来源,可能肇始于上世纪美国总统尼克松的“水门事件”,以及后来的里根总统在任期间的“伊朗门事件”,沿袭相传,也就成了一个大家认可的惯用词语了。而时下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所谓“门事件”屡屡被炒热疯传,除源于人类一直保留点喜欢探寻他人隐私之类的原始基因外,此外也只能佐证当下国民精神世界的群体贫乏,极度空虚。但是想想,既然一切事物都有衍生它的土壤,那么它的消存,也只能由养育它的空气来慢慢决定。凡事见怪不怪多了,人们也就不会再多说些什么。
在这人世,从襁褓到坟墓,我们跌跌撞撞的一生,实在不知要穿堂过室多少门户,跨越多少高高低低的门槛。这些形形色色的门,有的让我们兴奋温暖,有的让我们沮丧悲哀,有的我们走进了就预示着一辈子的受益或幸福,有的跨进去却只能一生于绝望中无底地沉沦……打开一扇新的门,我们就像是走进了另一重天地。是以自古以来,门几乎一直就是人们身价的象征,是人们步入成功殿堂的必由途径,是人生事业的关键突破口,是人与人彼此联络感情沟通信息的见证者……门有着这么多重要的使命,凡和门有点关系的佚闻传说,自然也就千古不绝于耳了。
但要说到底子上,门太多时候,倒更像是一条警戒线。只要人类社会还没有真正走进和谐大同,思想意识的差别还在,拒绝平等与自由的高傲门槛还在,门,就永远森严耸立无法掰拆下来。
记得很早老祖宗就谆谆告诫我们,“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家瓦上霜”,其意是要我们这些子孙后辈安分守己,莫外生事端,自取灾祸。而我们也一直刻骨铭心,谨奉慎行。其实,天底下的芸芸众生,良善百姓,不管是坐在门里的,还是站在门外的,绝大多数想要的,无非是关上门就安安心心睡大觉,打开门就踏踏实实做事业的日子。现如今,当我们把改革开放的伟大国策推行了四十年,国门向着世界一扇扇次第敞开,我们经济建设终于得以大踏步向前发展,我们与世界众邦的文化和思想交流也越来越多,几千年封建文化和曾经闭关锁国的思想造成的与世隔膜,终于日渐消弭,国人的心胸见识也愈来愈敞亮、开阔起来。所有这些改观或成绩,足以令我们这些华夏子孙热泪高歌,欣慰自豪。然而任何时候,一个人、一个家族的生存法则,都毫无疑义地适用于一个民族、一个国家。在中华民族尚未完完全全步入世界强林的今天,不少跳梁小丑又开始在我国门前龇毛露齿,横启衅端,自以为爪牙可施,心怀噬人之意了。
我想,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,唾沫终究是淹不死人的,最关键是人人都要拿出自己的行动。忧患意识应该使我们摒弃自大,努力自强。当我们的国家真正如强悍无比的醒狮巨人挺立于这世界,我们的前门后门,门里门外,自然也就海晏河清,人人自安了。
• END •
文&编辑 | 严金波
图片 | 网络
南方的乡愁
手握烟火 仰望星空